我知道了
一日兼作两日狂,已过三万六千场
唐伯虎,一生纠结更比风流多

■ 任淡如

他是才子中的才子,但也是倒霉蛋中的倒霉蛋。

唐寅从小就聪明得要命,16岁就高中苏州府秀才第一名,29岁又高中应天府举人第一名(解元)。30岁赴京应试,考题难得离奇,全国只有两份考卷答得流畅明白,其中一份就是他唐寅的。

但唐寅自己说:后世知我,必不在此——比起我真正的才华,这算什么呢!

17岁的时候,他画《贞寿堂图卷》,就已经“山石树枝如籀篆,人物衣褶如铁线”了。

日后,他与祝允明、文徵明、徐祯卿并称文学史上的“吴中四才子”,又与沈周、文徵明、仇英并称画史上的“明四家”。

《事茗图》是唐寅为友人陈事茗所画,具体而形象地表现了文人雅士的幽居生活。开卷但见群山飞瀑,巨石巉岩。山下翠竹高松,山泉蜿蜒流淌。一座茅舍藏于松竹之中,环境幽静。屋中厅堂内,一人伏案观书,案上置书籍、茶壶、茶杯。旁边茶寮中,一童子在煽火煮水。屋外板桥上,有客策杖来访,一僮携琴随后,泉水轻轻流过小桥。

此图为唐伯虎最具代表性的传世佳作。用笔工细精致,线条秀润流畅,精细柔和的墨色渲染,多取法于北宋的李成和郭熙,为唐寅秀逸画格的精作。

老天真的给了唐寅一箩筐的恩宠。

然而同时又砸给他几箩筐的磨难。

25岁这年,唐寅的父亲中风去世,母亲哀伤而死,妹妹在夫家病逝,妻子患产后热亡故,襁褓中的孩子出生不足三日便夭折……

这是第一次“谁能比我惨”。

但是没完,还有第二次“谁能比我更惨”。

就在几年后唐寅赴京赶考的途中,另一桩奇祸正在悄悄埋下,而他一无所知。

唐寅赶考路上碰到粉丝——富二代徐经,于是结伴同行、结伴同住。徐经带着唐伯虎拜访了不少达官贵人,其中也包括当时的主考官大学士程敏政。

考完还没有放榜,就有人揭发徐经行贿程敏政买得考题,于是程敏政、徐经和唐伯虎一同被打入大牢,大刑伺候。

这就是明弘治年间的泄题案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这个案子到现在都还是莫明其妙、没有定论。程敏政到底有没有泄题?徐经到底有没有买题?揭发的人是因确有其事、别有用心还是党派争斗?都是个谜。

后人所知道的结果只是:程敏政罢官,出狱四天疽发身亡;徐经和唐寅被判终身取消科考资格,黜到地方做小吏。

唐寅听到判决,大笑而去。

这时候,全国读书人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、续娶的妻子何氏成天和他吵闹不休、弟弟唐申也来找他分家。

于是,休妻,分家,无业,浪游,唐寅的人生又一次断崖式下跌,一直跌到谷底。

一个状元候选人跌死了,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诞生了。

他的人放荡不羁,他的画却一本正经。

他给自己刻了一方章,上面是八个大字:江南第一风流才子。

他放浪,酗酒:

酒醒只在花前坐,酒醉还去花下眠。

他建了桃花庵,桃花庵里去的大多都是名士,“客来便共饮,去不问,醉便颓睡”——而且是裸睡。

文征明规劝他,他傲慢地回呛:我就是这样的人,改不了了。如果你看不惯,那就看不惯呗。随便。(寅束发从事,二十年矣,不能剪饰,用触尊怒,然牛顺羊逆,愿勿相异也。)

乾隆四年,张廷玉的《明史》完稿,唐寅的官方定论是: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。

放诞不羁的人,不作不死的人,和唐寅同朝就有一个著名的例子:徐渭。

徐渭的画,不是画,是一团疯狂行走于天地间的墨气,从他的画,可以想见他的狂。那是一个真正的狂人。

然而,唐寅的画,你能看得出有一丝张狂么?

任你左看右看,上看下看,凑近了看,放大了看,从唐寅的少年时期看到他的晚年——

唐寅的画,你看不到一丝潦草与随便。

《事茗图》构图严谨,用笔工细,层次分明。近景巨石侧立,墨色浓黑,皴染圆润,凹凸清晰可辨,树叶勾勒严谨细致,无一笔出于率意。

一个世人眼中放诞不羁的人,他下笔,竟是如此凝重端肃,有板有眼,法度严谨。

唐寅《溪山渔隐图》,该卷绘松树、丹枫黄叶,瀑布流泉掩映,茅舍水榭错落于溪岸石间。人物或促膝对酌,曳杖闲步,或凭栏观钓,或吹笛濯足。皴山以披麻融入带水斧劈长皴,山石以石青加墨渍染,凹凸明暗,极富立体感。绘叶采夹叶法,加染花青、朱砂、藤黄,设色明豔。整卷笔精墨妙之极。

他的画宗法李唐、刘松年,融会南北画派,笔墨细秀,布局疏朗,风格秀逸清俊。

唐寅《牡丹图》,无论是山水,还是花鸟,还是人物。都是这样一丝不苟。

他画人物尤其用心,这是《秋风纨扇图》。

唐寅《秋风纨扇图》,头部勾勒何等精细用功!遒劲飞舞的线条,刻画了一位体态丰盈、举止安详的富贵少妇。在画脸、手和胸的部位,宛如北宋李公麟圆细流丽之笔,而衣裙、腰带、披肩多以南宋李唐飘举方折之笔,这种方圆兼施的笔法,赋予人物生动的动态美和形体美。

“秋来纨扇合收藏,何事佳人重感伤,请把世情详细看,大都谁不逐炎凉。”

这是纨扇的命运,也是唐寅自身的写照。

唐寅《王蜀宫妓图》,这是南朱院体画的遗风。线条劲细,敷色妍丽,气象高华。衣纹用细劲流畅的铁线描,服饰施以浓艳的色彩,显得绮罗绚烂。

这些画作,代表着唐寅的总体风格全部严整有序,勾勒精致,尤其是下面这套《山静日长图册》,完全是一个斯文君子的日常啊!《山静日长图册》总共十二开,布格幽奇,笔细于发,是唐寅生平得意之作。每一开上面都有题识。这一年唐寅47岁,刚刚装疯从宁王府逃回苏州的第二年。也是他对仕途完全死心绝望的开始。据说,从此以后他更疯了。

然而,这样的斯文风雅,是很难和一个“放诞不羁为世人所指目”的人联系起来的啊!

唐寅是不是因为心中痛苦,假痴卖狂呢?

似乎也不是。

唐寅有个发小张灵,他俩是邻居,小时候就经常在一起发神经,十六七岁在府学,脱了衣服站在水池里打水仗,互相朝对方泼水,老师来了才拎起衣服拔腿狂奔。

49岁这一年,唐寅为了逃离宁王府,想出的招数还是脱衣服装疯,裸奔。宁王再无法忍受这个疯子,“宸濠不能堪,放还”,让他回家了事。

裸奔这事只有魏晋朝的名士这么干过。

明朝可是一个把人从头到尾管得笔直的时代。要说唐寅骨子里没有疯狂的基因,还真是说不好。

要么他就是精分吧,身体里住着两个人,一个严谨的,一个疯狂的,时常对掐。

我们可以想见,唐寅的日常,在不画画的时候,大概是互掐得水深火热的。

一个他说:但愿老死花酒间,不愿鞠躬车马前。

一个他,却徘徊在仕途无望的痛苦里,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终身悔恨。他的老师沈周、好友文征明都安然于画士生涯,在读书人的闲适生涯里平静度日,唐寅不是。

“春尽愁中与病中,花枝遭雨又遭风。”

“多少好花空落尽,不曾遇着赏花人。”

叹息,不甘,惆怅,自怜,这是唐寅后半生的心绪写照。

甚至泄题案20年以后,唐寅仍然夜有所梦,并心有余悸地写下:

自分已无三品料,若为空惹一场忙。

钟声敲破邯郸景,依旧残灯照半床。

他这辈子,何曾放下过这个心结!

一个他说:别人笑我太疯癫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

一个他却不能忘记,自己的始祖是前凉陵江将军唐辉,到了唐俭这代,跟随李渊起兵,被封为“莒国公”,所以他的书画题名中常常出现“晋昌唐寅”和“鲁国唐生”的落款。

后来,到了唐泰这一代,任兵部车驾主事,死于土木堡之役,后代子孙遂散落于苏州吴县白下、桥里间一带。唐寅正是出生在这里。他的父亲唐广德,此时只是一个芸芸众生里的酒馆老板。父亲也好,唐寅自己也好,都是只认读书这条道。

后来当官梦破。后来无可奈何鬻画为生。终于在45岁时,唐寅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心思,跟随宁王府的征命而去。又后来,九死一生逃回桃花庵……

唐寅一生画有不同版本的多幅《桃花庵图》,

一个他,刻下一方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。

另一个他,刻下另一方白虎印。

白虎星,是凶星,煞星,妨碍一切亲近之人,他自认为是白虎星,以此为名,心中充满愤懑痛苦和不甘。

“难道我真的是白虎星转世?”在往画上敲印的时候,他恨天不公,也深深地痛恨自己的命运。

这两个他,终生无法和解。

1523年秋天,唐伯虎与友人一同去东山游玩,看到苏东坡的一首词中写道“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”,不禁触中心事,遍体悲凉。

回家后,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,不久就卧床不起,直至病死。他写下的绝命诗是:

一日兼作两日狂,已过三万六千场。

他年新识如相问,只当漂流在异乡。

一个他说,人间不值得。

另一个他说,即使如此,我也一日当作两日狂够了,哈哈,哈哈哈哈……

唐寅去世了,他的内心,终于不再有纷争和纠结。

杜曲梨花杯上露,灞陵芳草梦中烟。

前程两袖黄金泪,公案三生白骨禅。

这首《怅怅》诗,仿佛便是唐寅一生的注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