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司马中原
火鹧鸪鸟的衣裳是用春天的黄昏云剪裁的,深深浅浅的紫红色,带着一层层的斑纹。它的形状像鸽上饲养的鸽子,只是比家鸽小一些,看样子,远比家鸽精灵。它的喙子泛着带紫的亮红色,眼也是,爪也是。有人管它叫野鸽子,而我们做孩子的,都管它叫七姑姑。
七姑姑,这名字由它叫声来的。
在春天,满眼的柔绿铺着地,也洗亮了天,群树的绿荫是一片油漆未干的画,这里那里,分不清有多少种鸟雀在喧嘈,在唱歌,在吱吱喳喳的私语,其中只有一种鸟的声音是最特出的,那就是火鹧鸪。它的鸣声并不嘹亮,却是出乎意外的徐缓低沉,总那么迷离,那么柔软,仿佛多伙了春光,发为醺鸣,你分不清它们究竟是唱出了快乐?还是唱出了哀愁?
一声递一声的,七-姑-姑苦,七姑-姑苦,那是它们世代相传,一成不变的调子,从古远的日子起始,就这么永生永世的唱下去,仿佛也有些欢乐,也带些哀愁,正像那一野春天给人的感受一样。
多雾的清晨,东天刚泛一些儿白,那样的鸣声便或高或低,或远或近的流过来,透过苍黄的纸窗,流进每一家低矮的茅舍,滴进人初醒的朦脱,化成一股烟雾;或是如云如絮的托起人的残梦,在一片迷离幻境中荡漾飘游。你不知那声音是来自地下?还是来自天上?它只在绕村绵延的绿树梢头,推滚着圆圆的春秋……从摇篮到坟冢,从坟冢到摇篮,欢乐和哀愁原为一体,那得看什么样人去听闻了!
这世上,我没再见着另一种比火鹧鸪鸟更有耐性的鸟,从清晨啼到日暮,从早春啼到深秋,永无休歇的那种调门儿,牵着甫,唤着风,把人的心全揉得软软的,起一种平宁安乐的慵懒。
传说火鹧鸪是一种心慈的鸟,在古老的年代里,眼见着一个人称七姑姑的老婆婆,孤苦无依,病死在颓圮的茅屋里,就觉得世上缺少忧心和同情。它们飞出巢,到处唱着“七姑姑,苦!”藉以告诉人们去埋葬那位老婆婆,它们这样一代一代的啼过几千几百年,日后还会这样啼下去的。
很傻的鸟虫,可不是?但当我初听这传说时,我曾经为那把无人收葬的白骨哭泣过,因而我知道火鹧鸪的两眼为何总是红红的。
初听火鹧鸪的啼叫,原觉得里多了一股甜甜的软,听了这传说之后便觉得有些沉沉的愁了。无力去收葬千百年前的骸骨,总该抓把粮食撒在林边,喂一喂这些痴心的啼鸟罢?在乡野的鸟的世界里,火鹧鸪是最得人关注的,因为人人在做孩子的当口,都听过那段故事。也许从那事发生后,火鹧鸪就不再像驯鸽似的信靠人类了;你撒了粮食在野地上,只要有一个人影儿落在它们的眼里,它们就展翅飞到远处去,惊疑惧怯,不敢落下来就食。
我曾匿伏在林里,看见它们落在撒粮地方,轻灵的掀尾跳动着,或是缓缓的踱步,一只、两只……无论儿只聚在一起,它们都是相亲的、和睦的,不像麻雀那样吱喳的争吵,乌鸦那样粗野的张口啄架。它们是天上落下来的,一朵一朵小小的祥云。